宋辽两国缔结澶渊之盟以后，长期保持了和平状态与有来有往的关系。宋朝使臣过白沟河，入辽境，经今天的高碑店和涿州，过桑干河即今天的永定河，抵达今天的北京，仍要继续前行。他们的目的地一般在今天内蒙古赤峰宁城境内的辽中京与更远的巴林左旗境内的辽上京。当年到辽中京和辽上京，最近的一条路是经松亭关即今天的喜峰口到平泉再北上。此道“甚径易”，“相望不容三日行，多岐无奈百长亭”，即便有抱怨，宋使亦不得不接受并听从辽人安排，舍近求远，经古北口，绕道今天的滦平、隆化、承德三县，再折向平泉，然后北上。
宋人心里明白，辽人“不欲使人出夷路”，“虏常秘不欲使汉知”，以此“示疆域之险远”。不只苏颂一个人，当年许多宋使都在这条古道上写下回响至今的歌谣。
涿州双塔，辽代遗物。云居寺塔年建，智度寺塔年建。
人臣思国似思亲
沿宋使当年前行路线，今天经古北口，入滦平境。一座海拔不太高的山岭横于前面。宋使笔下它叫思乡岭，亦叫望云岭，是许多宋使吟咏的对象。
晓入燕山雪满旌，归心常与雁南征。如何万里沙尘外，更在思乡岭上行。
——这是年使辽的四川人王珪写下的。
绝壑参差半倚天，据鞍环顾一悽然。乱山不复知南北，唯记长安白日边。
——除了这首七绝，年使辽的江西人刘敞过思乡岭时还写过一首七律。
人臣思国似思亲，忠孝从来不可分。更与诸君聊秣马，尽登高处望尧云。
——这是年，另一位使辽的江西人彭汝砺所写，“自古北口五十里至岭上，南北使者各置酒三盏乃行”，在题后他还做了注。他另外五首绝句亦可列入此题目下：
今日日如昨日日，北方月似南方月。天地万物同一视，光明岂复华夷别。
投老不堪行路难，衰迟久合老田间。雪霜一意催蓬鬓，尘榼多方污病颜。
白首功名意已阑，正如飞鸟倦知还。苍茫杳霭云深处，说是燕然旧勒山。
朱颜使者黄金带，铁面将军紫罽袍。会道因缘非一日，忘怀彼是即忘劳。
五更风雪霁层霄，残月寒星共泬寥。道路长如之字转，胡人能以近为遥。
滦平山峦叠嶂。思乡岭之外，再往前走，还有座摸斗岭，宋使吟咏亦多。
戴斗疆陲笼曙华，更凭重阜切天涯。安知玉殿开阊阖，日月星辰在帝家。
——这是王珪的“过摸斗岭”。
盘峰回栈几千层，径欲凌云揽玉绳。浪得虚名夸鄙俗，古来天险绝阶升。
——这是刘敞的“摸斗岭”。
有鸟羽毛非子规，向人如道不如归。使轺不用君多劝，未到归心已似飞。
——摸斗岭又可写作墨斗岭，这是彭汝砺的“过墨斗岭闻鸟声似子规而其形非是”。
△鹿儿馆在今天承德县六沟，再向前，要过今天的祥云岭。如今有了隧道，过岭已没了当年的艰险。
夷俗华风事事违
那个年代，一年四季，几乎都有宋使来往于古道之上。
我行三千里，何物与我亲。念此尺素屏，曾不离我身。旷野多黄沙，当午白日昏。风力若牛弩，飞沙还射人。暮投山椒馆，休此车马勤。开屏置床头，辗转夜向晨。卧听穹庐外，北风驱雪云。勿愁明日雪，且拥狐貂温。君命固有严，羁旅诚苦辛。但苟一夕安，其余非所云。
——年，跟刘敞前后脚，欧阳修亦有北上使辽之行。
执手意迟迟，出门还草草。无嫌去时速，但愿归时早。北风吹雪犯征裘，夹路花开回马头。若无二月还家乐，争奈千山远客愁。
为客莫思家，客行方远道。还家自有时，空使朱颜老。禁城春色暖融怡，花倚春风待客归。劝君还家须饮酒，记取思归未得时。
客梦方在家，角声已催晓。匆匆行人起，共怨角声早。马蹄终日践冰霜，未到思回空断肠。少贪梦里还家乐，早起前山路正长。
感遇抒怀，诉诸笔端，欧阳修的行旅因之不再是他一个人的行旅，后世回望，亦有所叹。
历历相望隐旧堆，狐穿兔穴半空摧。行人不识问野老，云是昔时烽火台。
烽火销来五十年，居民初不识戈鋋。耕桑满野帝何力，千里边城自晏然。
——年浙江人沈遘使辽。这是他题为“烽火台”的两首诗。
使者輶车岁不停，金缯兼载价连城。洛阳年少今何怯，未省传闻敢请缨。
圣主仁恩务息民，收兵方外卷威神。老农自保太平乐，焉用空言羞使臣。
——那年沈遘32岁，阅历尚浅，血气尚刚，使辽路上遇一老农，老农有一问，他有一答。
身处异域，不带感情色彩，能够冷静地观察，客观地记述，实属不易。
燕疆不过古北阙，连山渐少多平田。奚人自作草屋住，契丹骈车依水泉。橐驼羊马散川谷，草枯水尽时一迁。汉人何年被流徙，衣服渐变存语言。力耕分获世为客，赋役稀少聊偷安。汉奚单弱契丹横，目视汉使心凄然。石瑭窃位不传子，遗患燕蓟逾百年。仰头呼天问何罪，自恨远祖从禄山。
虏帐冬住沙陀中，索羊织苇称行宫。从官星散依冢阜，毡庐窟室欺霜风。舂粱煮雪安得饱，击兔射鹿夸强雄。朝廷经略穷海宇，岁遗缯絮消顽凶。我来致命适寒苦，积雪向日坚不融。联翩岁旦有来使，屈指已复过奚封。礼成即日卷庐帐，钓鱼射鹅沧海东。秋山既罢复来此，往返岁岁如旋蓬。弯弓射猎本天性，拱手朝会愁心胸。甘心五饵堕吾术，势类畜鸟游樊笼。祥符圣人会天意，至今燕赵常耕农。尔曹饮食自谓得，岂识图霸先和戎。
——这是苏辙的两首诗，一首题为“出山”，一首题为“虏帐”。
夷俗华风事事违，矫情随物动非宜。肥醲肴膳尝皆遍，繁促声音听自悲。沙迷目看朱似碧，火熏衣染素成缁。退之南食犹成咏，若到穷荒更费辞。
——苏颂这首题为“契丹纪事”，连同苏辙上面两首诗，可视为辽人衣食住行的写真，然流露出的情绪又不这么简单。“契丹饮食风物皆异中华，行人颇以为苦”，道出了宋使的真情实感，亦反映出他们复杂而痛苦的内心世界。
平泉复建的就日馆。
胡人置酒留连客
表面称兄道弟，其乐融融，私下称辽人为虏为夷为胡为戎，以华以汉为大为尊，宋使的立场，一向如此的。
外交无小事。宋使亦都清楚。所以出使过程中，吃喝住行，全由对方摆布，悉听尊便了。
奉使群材笑拍肩，玉浆春酒已酡然。当时曾舐淮南鼎，亦恐玆山自有仙。
——这是王珪的“会仙石”。那天他大概是停在今天隆化境内的会仙馆了。
北嶂南屏恰四周，西山微缺放溪流。胡人置酒留连客，颇识峰峦是胜游。
岭上西行双石人，临溪照水久逡巡。低头似愧南来使，居处虽高已失身。
——苏辙后来在此亦写下“会仙馆二绝句”。
林立众峰俱到天，传闻此地有神仙。名山三在蛮夷国，方士之书犹信然。
——刘敞吟咏的这座“神山”，“在鹿儿峡北”，想必离位于今天承德县境的鹿儿馆不会远吧。
早于苏颂，过鹿儿馆和牛山馆之间的松子岭时，刘敞亦有诗吟：
鹿儿峡未尽，松子岭相望。走险暇择荫，摩空愁乱行。霜增头皓白，尘变马晒黄。不作还乡意，羁入应断肠。
自鹿儿馆前行，便入今天平泉境内。
万雀噪山馆，重来一扣扉。去年寒梦在，今日远书违。残雪留春橐，疏星挂晓衣。帝乡不可望，心与白云飞。
——使辽早于苏颂的王珪写下了这首“富谷馆”。
自富谷馆再前行，便是今天内蒙古赤峰，便是辽中京所在的宁城县了。年，四川人范镇又有“行富谷道”：
马足知人意，骎骎不少留。路回山陡转，沙漫水平流。雪底青春动，林梢赤气浮。故园花发早，待得到家否。
年的冬至，苏颂是在使辽路上度过的，并有诗记其事。
年的冬至，彭汝砺亦是在使辽路上度过的，亦有名为“塞外冬至”的诗：
今年至日是今朝，日影方长路更遥。霜雪辛勤白榆塞，鹓鸿怅望紫宸朝。阴冥丘壑云长暗，阳触渊泉冻欲销。欲问春来消息近，几多垂柳在溪桥。
但这个冬至彭汝砺是否亦是在平泉境内度过的呢？怕是已经没人说得清了。
（燕赵都市报记者刘学斤统筹/执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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