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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读张家口刘华杰太子城与泰和宫散

                            

太子城与泰和宫

○刘华杰

由于年冬奥会,忽然间,沉睡了近千年的崇礼太子城村一下子成为焦点。

从北京城乘高铁,用1小时的时间抵达崇礼区的太子城村,这也是最快速的访问崇礼区的办法,乘专用直升机也比这快不了多少。崇礼区于是出现了双中心,一个是西湾子镇,一个是太子城村。前者人口众多,是区行政中心;后者原来是个小村庄,因滑雪和冬奥会,三条小河交汇处几乎被挖了个遍,附近大兴土木。太子城村变化之迅速,令人无法想象。即使经常到太子城的人,几个月不过去,也会觉得陌生。为保护太子城遗址,北京冬奥组委与河北省政府对原规划进行了部分调整,就地开辟了太子城考古遗址公园。

为何叫太子城?这里有城吗?哪个太子?这是最基本的疑问,但是学者们一时无法给出明确的答案。其中一个原因是,历史记载太少,遗迹中的文物不够丰富。

宏观上可以猜测,这里曾经繁荣过,大约在辽金时期。同一时期南方还有大宋,西边还有西夏。

“崇礼区第二中心”太子城村附近交通、河流示意图。

要理解这里曾经有多繁荣,有些困难。知识分子对文明、文化的认定、评价,通常是有问题的。从生态文明的眼光看,凡是在历史上过着比较自然的生活、对大自然友好的文明,后人对其评价通常不高,因为折腾得不够狠,“精神事迹”不彰,积累的“物质垃圾”不够多。比如活动于草原的先民,他们在一个地点不会生活得太久,拔营起寨时在刚刚居住过的地方也不会留下很多痕迹。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可能再次回来,重新搭建帐篷。这不就是户外运动“无痕山林”(LeaveNoTrace)的风格吗?而且不限于一次两次出游!他们通常过着游牧生活,对于课堂教育和文字记录,并不很在乎。他们没时间把孩子拴在屋子里苦读十年二十年,没功夫慢慢研墨和书写,更不可能用牲口驮着几箱子书或者背着图书馆到处走,因而他们留下的文字史料相对于过定居生活的农耕文明、满地球乱窜的工业文明要少得多,达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客观上,他们没有到处树碑立传,是他们智力、智商有问题,还是体力有问题?都不是,只是生活方式不同。他们有自己的说唱文学、口传历史和技艺传承方式。那么对其文明程度如何判断?以前这好像根本不是个事,按传统的认知,他们落后。可是现在,从可持续生存的角度看,从天人系统长远演化的角度看,从达尔文演化论的角度看,恐怕没那么简单。当然,也不能直接说他们就比农耕文明、工业文明更高级,只是我们不应轻易按单一标准排序。

回到崇礼的太子城,知识界早先推断它曾经是辽代的一个小城。辽国原名契丹,由潢水(今西拉木伦河)和辽河上游的游牧民族契丹族建立。辽代有许多个京城,上京临潢府(今内蒙古巴林左旗林东镇南郊)为正式都城。此外还有四个陪都,分别是西京大同府(今山西大同),南京析津府(今北京),中京大定府(今内蒙古赤峰市宁城县大明镇附近)以及东京辽阳府(今辽宁辽阳市),都未进行太大规模的土建。太子城更不可直接与这五京相比。

太子城住过哪位太子,民间有秦代扶苏太子、唐代驴太子、辽代耶律倍太子等传说,都无根据。先不讲是谁住过的,搞清建筑物的修建年代也很好。早先学者以为是辽代,三年的考古发掘工作证明是金代的,而且不是前期。金代物质文化我们接触得不多,但是通过山西稷山马村段氏仿木构砖雕墓,可以多少感知金代建筑、雕刻、戏曲艺术之发达(田建文、李永敏,),超出了普通人的想象。那么距离燕京(在今北京西南,称中都)不远的这座金代太子城呢?中央电视台曾播出两集电视片《崇礼太子城遗址》,较详细地展示了遗址发掘各个阶段的惊喜。负责发掘工作的黄信先生也在《光明日报》和《考古》发文叙述了发掘过程及得出的结论。

-年太子城遗址发掘实测图。

大尺度上看,太子城遗址处于华北平原与蒙古高原的分界线上,即“禾”与“草”的交汇处。局部看,北有“靠山”,南有“望山”,两者山顶相距4.9千米,连线为度,正好与遗址的中轴线平行,且相距不远。遗址的中轴线向南延长千米,垂直穿越金中都(北京丰台区有金中都城墙遗址公园)和金陵(北京房山区有金陵遗址,此地共葬有金代17个皇帝、后妃及诸王,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个也许是巧合,不必太当真。

太子城出土遗物包括各类泥质灰陶砖瓦、鸱吻、嫔伽、凤鸟、脊兽等建筑构件,做工一般,有的还显粗糙。另有部分绿釉建筑构件、铁鸣镝、铁蒺藜、铜帽铁钉、铜包角、瓷器、鎏金铜龙形饰、铜钱等,青砖上多戳印“内”“宫”“官”字,部分鸱吻上刻“七尺五地”“天字三尺”等。刻“尚食局”款的瓷器碎片很多,它们基本上是定窑白瓷(保定曲阳生产),也有仿汝窑青瓷盒、黑釉鸡腿瓶罐等。“尚食”是古代官名、官署名,负责皇帝膳食等事务,实际上可能不限于服务于皇宫。宋代有“尚食局”机构,与之对应还有“尚药局”。各地出土的“尚食局”铭瓷器,通常内印摩羯纹和花草纹。外部有时也刻有花纹,圈足内刻“尚食局”,写法通常很随意。此类瓷器传播较广,俄罗斯滨海地区也发现过“尚食局”铭定瓷。太子城遗址发掘中,从一口井里意外找到一个不很大的“铜坐龙”或“铜坐狼”,非常精致,算是此次发掘中令人惊喜的发现,它大约是马车上的装饰物。遗址出土文物总体上以陶质构件为主,金属物件比较少。从发掘结果看,整个太子城遗址的特点是等级高、规模小。基本可以确定太子城遗址时代为金代中后期(-),功能是皇家行宫,比原来人们猜测的要晚一些。

为何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建行宫?专家认为,太子城与金朝皇帝金章宗完颜璟夏捺钵(渔猎活动)的泰和宫相关。史料称金章宗泰和二年()与五年()分别驻夏于泰和宫,再综合地理位置,专家推测太子城即金章宗的泰和宫。此行宫修了8年,存世9年。据清代徐松编辑的《宋会要辑稿》,年金莲川一带的行宫都被蒙古人烧毁,泰和宫应当包括于其中。

泰和宫与太子城相关,但是金章宗没有立成太子,可能与他个人的体质有关系,用现在的话说是基因不够强大!金章宗在位期间,做了许多事情,完成金代女真族的封建化。他北伐蒙古,南征南宋。金章宗本人也挺文艺范儿的,在诗词歌赋、书法绘画、音乐戏曲上颇有造诣。他一生有六位皇子,均在三岁前夭折,最终只能传位给叔父完颜永济。一生未有太子的金章宗,却留给了世人一座太子城,这就是历史与事实。”(黄信,)

考古发掘和文物鉴定,以及文献匹配,最终帮助确定了遗址的时代,但是并没有很好地回答百姓最基本的关切:太子城名字的含义是什么?即这个太子指的是谁?甚至,上面的所谓初步结论也可能被推翻。凭什么把太子城和泰和宫等同?即使联系在一起,涉及太子问题时,也未必是金章宗之后的太子。又凭什么说先有金章宗后有太子城?

发掘太子城西院落东侧编号J2的水井时找到的“铜坐龙”,高18.5厘米,重1.96千克。

史书上留下一些有趣的内容,但据此还很难拼凑出完整的画面。先回顾一下有关记载。

《永乐大典》收录元耶律楚材之子耶律铸(-)的《双溪醉隐集天香台赋》,其中写道:“天幕旁垂,云帷高卷,御枹浮动,异香冶艳,姿律膏熏,蔷薇露染。惜春情态,恋春风致,花雨漫天,金莲布地。”对末一句的注释是:“北中金莲,每至夏特盛,姿艳殊绝,未见其匹。金章庙常宴泰和宫,夏日牡丹,顾谓元妃李氏曰:牡丹诚独冠花品,以金莲罗列其下,尤风流可爱,可谓潘妃步步生金莲。”按此解,其他相关资料,泰和宫在今崇礼区东北方向的赤城县金莲川附近,而不是现在的太子城村。据明代正德年间《宣府镇志》,泰和宫在金莲川,金章宗与李妃避暑于此。但据《元史地名考》,金莲川附近的行宫是景明宫。南宋刘过(-)曾写《过泰和宫》:“林塘漠漠乱花飞,门掩苍苔过客稀。蝴蝶与身俱是梦,杜鹃怜我几时归。徐行便当篮舆称,清话何妨羽扇挥。四十九年蘧伯玉,此生毕竟是邪非。”

《钦定四库全书金史》第96卷在介绍李愈时,写道:“泰和二年春,上(注:指皇帝金章宗)将幸长乐川,愈切谏曰:‘方今戍卒贫弱,百姓骚然,三叉尤近北陲,恒防外患。兼闻泰和宫在两山间,地形狭隘,雨潦遄集,固不若北宫池台之胜、优游闲适也。’上不从。夏四月,愈复谏曰:‘北部侵我旧疆千有余里,不谋雪耻,复欲北幸,一旦不警,臣恐丞相襄枢密副使栋摩等不足恃也。况皇嗣未立,群心无定,岂可远事逸游哉?’上异其言。未几,授河平军节度使,改知河中府事,致仕。泰和六年卒,年七十二。”上面叙述中“三叉尤近北陲”中的“三叉”是地名,指三叉口。《金史详校》:“世宗纪大定六年(注:年)七月次三叉口,八年(注:年)七月次三叉口。《完颜纲传》:三叉口置捺钵。”但这个“三叉口”究竟指哪儿?它距离泰和宫多远?今日赤城县龙关镇东不远处有“三岔口”,位于S上。两者是同一地点吗?现在还难确定。

民国年间的《龙关县志》提及“避暑亭”:“在县(注:指龙关县,今赤城县龙关镇)北四十五里新墩坑。该堡系明德戎倪尚忠牧场。堡北里许于清光绪二十八年发现古柱十余根,长六七尺,粗三四围。相传系元季某太子住太子城,在此建避暑亭。此柱石后为张北县西湾堡天主教购去作建筑教堂基础云。”民国县志只是那么一说,讲的是“相传”。

《河北日报》一文指出,太子城可能与庆宁宫有关,而非与泰和宫有关。相关的太子可能是元代忽必烈嫡长子孛儿只斤真金(-)(孙登海,)。年,真金被册封为太子,举行隆重的册封仪式,诏告天下。

如果只盯着金世宗和金章宗两帝,便忽略了其间只活了39岁的金显宗(-)。我的一个猜测是,先有初级的太子城,后有行宫(起初名字不详),两者有关但不是一回事。初级的太子城,并未进行大规模的“土建”,考古上自然不易识别。明昌四年()始动工兴建行宫,此时可能已有太子城了,行宫于泰和元年()告竣。由于改元为“泰和”,驻夏行宫遂取名为“泰和宫”。年金章宗来此住了17天,就把它改名为“庆宁宫”。庆宁宫提举兼任龙门县令,龙门县后改名龙门镇、望云县、龙门卫,偶尔也为龙关县,如今为赤城县龙关镇。

金显宗,女真名胡土瓦,汉名完颜允恭。大定二年()被册立为皇太子,时年16岁。大定八年(),赐名允恭。大定二十五年(),金显宗病逝,金世宗颇伤心,追谥宣孝太子。显宗一生便有两个太子称号。这时,泰和宫还未开建。之后其子完颜璟(金章宗)即位。太子城是民间叫法,情况可能是这样的:不是以金章宗或其子的名义命名的,而是以其父亲金显宗的名义命名的。大定九年()金世宗命太子避暑于草泺,太子不太想去,世宗就说:“汝体羸弱,山后高凉,故命汝往。”这个“山后之地”,就可能是后来的太子城。其中的“山”指哪里?

元代诗人刘因(-)有诗《金太子允恭墨竹》:“手泽明昌(注:金章宗的第一个年号)秘阁收,当年缇袭为谁留?露盘流尽金人泪,应恨翔鸾不解愁。”刘因另一首恋金哀金之诗的部分句子如下:“金源大定(注:金世宗年号)始全盛,时以汉文当世宗。兴陵(注:金世宗陵墓)为父明昌子,乐事孰与东宫同。文采不随焦土尽,风节直与幽兰崇。百年图籍有萧相,一代英雄谁蔡公?策书纷纷少颜色,空山夜哭遗山翁。我亦飘零感白发,哀歌对此吟双蓬。”明代学者谢一夔有诗《金太子允恭林檎图》:“太平宏开端本堂,黄帘绿幕春昼长。宫辰讲罢有清暇,丹青点缀分毫茫。须臾写出文林果,荷叶盘乘两三颗。浅绿波涵翡翠摇,轻红雾湿胭脂堕。人间回首几百年,昔时台榭飞寒烟。豪华富贵不复见,空遗图画仍流传。”

既然可以往前追溯,是否可以考虑到辽代?理论上可以。据朱阅平,辽朝十一帝,前五朝用世选制,后六朝才用嫡长子制,正式有太子一说是从辽圣宗开始,那么第一个候选者是辽圣宗的儿子辽兴宗耶律宗真,他年被封为皇太子,年继位(朱阅平主编,:-)。也许这又早了一点儿。

据年统计,崇礼区辽、金遗址、墓葬共有59处。考古发掘推定太子城主体建筑属于金中后期,但太子城可能在辽代即已形“城”,一个重要证据是太子城周边村落有多处辽代遗址:东3.6千米的桦林子村,有“庄科辽代遗址”和“一面坡辽代遗址”;东北约1.8千米的棋盘梁村,有“台地辽代遗址”;西5千米的转枝莲村,有“南坷塔地辽代遗址”;西9千米的马丈子村,有“村东辽代寺庙遗址”;南约3.5千米的营岔村,有“村西辽代遗址”(朱阅平主编,:3-4)。这些遗址都出土了布纹瓦、泥质灰陶盆、白瓷碗等。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古代的交通格局与现在完全不同,那时一般情况下如何抵达太子城?前文“山后之地”之“山”指的是哪座山?

今太子城实际上是四条或五条道路的交汇处,相当于四道口或五道口。北侧路通往如今的云顶滑雪场,再翻山虽然可前行,但要连续在山里转,几乎没有出路,略去不谈。西侧路下坡,通大境门,自然没有问题,但是路太远。东侧路向东然后转向北,通和平公园,翻山可进入沽源。南侧路分出两条,一条转向东,过枯(古)杨树村即如今的“雪如意”和“冬季两项中心”,再向东南翻山,可进入赤城县境内的西沟窑村、炮梁乡,但翻山有点儿难;另一条路直接指向南部的龙关县(今赤城县龙关镇)。反过来,从南向北看,出龙关县城(今日的龙关镇)一直向北,从西青羊沟村(海拔米)沿缓坡上山穿越古长城,山顶恰好是如今太舞滑雪场东侧的“鞍点”(海拔米),再向北下山就到了太子城(海拔5米)。这算不算由“山前”到了“山后”?

在古代,这条道路走得通吗?为了验证这一点,我专程四次实地考察。其中两次向西到了窑湾村,因季节问题和道路问题无法前行,折返。另两次向北到了西青羊沟村,可以翻山。结论是,西青羊沟村向北走得通。也就是说,在古代,最方便的路径是南北线中间只需要翻越一道并不险峻的山岭。如果这条路是确定的,那么,关于太子城的许多故事就容易讲通了。如果骑马或有轻便运输车队随行,从北京出发,经居庸关、土木堡(土木镇,靠近怀来)、鸡鸣驿(怀来县鸡鸣驿乡)、龙关县(龙关镇)、西青羊沟村、今日的太舞滑雪小镇,是抵达太子城最便捷的道路,比从大境门绕行方便许多。当然,出发点未必是北京,也可能是宣化、赤城等。今日,由北京到达龙关镇,有多种办法。喜欢自驾的朋友,可以琢磨一下地图,大概有四条路线!

太子城至少有年的历史,崇礼的故事可追溯千年。在忙碌急躁的今天,还有多少闲情可以怀古?歌曰:

倌车咿呀兮商贾往来,

风吹草低兮白雪皑皑。

山河好大兮大好河山,

允恭绘绘兮隧道时间。

原标题:《刘华杰‖太子城与泰和宫(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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