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巴林左旗隆昌镇政府行署地。10月26日,霜降刚过。凌晨四点的街道冷冷清清,连路灯都没有醒。54岁的钱忠突兀地杵在狭长的路沿上,就像平静的湖面竖起一截芦苇。幽暗的光线中,他瞪大眼睛,努力看向来车的路口。某一个瞬间,他也感到自己有些唐突,产生出一股冒犯了别人的歉意。
“调解成功还用得着排期开庭吗!”
车还没有来。
周围一团安静,小城的轻鼾在耳边撩拨,很容易把人重新拉入梦境。钱忠应该能够想起,几个月前,他也曾在这里连续工作了一周,跑了五六个村屯,磨破嘴皮,一遍又一遍地和当事人“拉大锯”。
钱忠是巴林左旗人民法院副院长,分管基层法庭和执行局工作,年12月底才从临近的阿鲁科尔沁旗人民法院交流而来。
繁简分流,简办快办实地办,钱忠办案带有鲜明的“钱氏风格”。隆昌人民法庭的法官荆海龙对此印象深刻。
今年7月份的一天,钱忠突然不请自来,连司机都没带。他让法庭干警把所有的未审结案件全部抱到会议室的大桌子上,根据起诉状和干警此前了解的情况,分拣出难案和简案。难案留着深入研究,简案直接进行诉前调解。
“简单案件先别忙着排期,要先调解,调解成功还用得着排期开庭吗!”
搞了20多年执行工作的钱忠自带一股执行干警的“莽”劲,说话声音很高,嗓音永远沙哑一般地扯着,你不知道那到底是音色使然还是喊破了嗓子。
农村牧区绝少“大案”“要案”,大多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如果处理不及时乃至处理不当,“小事”就可能变成“大事”,民事案件就可能转为刑事案件。
在隆昌镇某村,耕地相邻的两家亲戚因为一方挤占了另一方一根垄而闹得鸡犬不宁。法官欲调解,但是被告避而不见。钱忠带队来到村里,找到原告和村委会干部推开了被告家的大门。
他笑眯眯地对着不那么热情的被告说:“沏壶茶吧,老哥!”
钱忠在农村出生长大,对农村有感情,也很了解。老亲旧邻磕磕碰碰,哪有什么深仇大恨,但诉之以讼,伤财费神,疙瘩再难解开。钱忠用乡言土语反复释法说理,态度极其真诚,再加上“院长”的光环似乎也起了作用,终于让原被告卸下固执,结案息诉。
这个夏天,地处半干旱地带的巴林左旗少见地下起了连绵的阴雨,下得久了,人的身体也跟着慢慢生锈。
但钱忠忙得不亦乐乎。
在履职半年、对工作了解得差不多后,他踏着泥泞,跑遍了每一个基层法庭。无论在哪个法庭,他都首先把所有的案卷筛查一遍,简案快办,难案攻坚,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办案经验传授给年轻法官。干警们跟着他每天起早贪晚,下村入户。为了加快办案进度,在路途较远的隆昌法庭、富河法庭,他几次留宿当地,让年轻干警好好见识了什么叫“老骥伏枥”的工作精神和办案能力。
“第三季度的结案率,我们法庭是全院第一!”富河法庭庭长董磊不无骄傲。实际上,全院5个基层法庭的结案率都排在前面。
“抢秋,哪能耽误呢。”
晨风骤冷,伫立街边的钱忠仿佛看见了远处闪烁的警灯。
逯明龙紧赶慢赶,终于在凌晨五点以前赶到了隆昌镇人民政府的大门前。10月19日,全区法院统一开展“草原雄鹰”集中执行行动,执行工作强度骤增,而逯明龙的压力似乎更大一些。
逯明龙小组负责农村牧区执行案件,片区大、人难找、案难结。作为分管领导,钱忠跟过所有的执行小组,但跟的最多的还是负责农村牧区的执行实施小组。跟着办还不过瘾,集中行动开始几天后,他直接从逯明龙所在小组抽出来60多个案件。加上2名干警1台车,他亲自带着跑。
副院长的工作自然是有“标准”的,每天凌晨4点到单位集合,争取赶在被执行人起床前打一个“神兵天降”。
“不吃了早饭再下去吗?”有干警试探着问。
“先干活!抢秋的老百姓都是起早干两气活再吃饭,我们现在也是在‘抢秋’,哪能耽误呢。”钱忠振振有词。
而吃饭似乎是最不要紧的事情。
满世界找人,找到人后确定履行意愿,履行不了的传唤到法院,到法院后排队调解,调解不成还要考虑采取进一步措施。时间一晃就到了下午一两点钟,往往在这个时候,逯明龙才能吃上一天中的第一顿饭。饭后,书记员整理卷宗,钱忠则抱着新一摞卷宗开始给当事人打电话,并综合手头上的案件情况,筹划第二天的执行方案。这一干,又到了晚上八九点钟。
“钱院长每天接打当事人的电话,至少也得个以上。”执行局局长毛永民说,“执行工作非常繁忙,当事人又一遍遍催,执行员难免心烦意乱,有时候不愿意接听当事人的电话,但是钱院长给大家做了个好榜样。”
钱忠身体并不好,血压常年居于高位,心脏、肾脏都有毛病,前两年还下过心脏支架。他随身拎着一个包,里面塞满了一盒盒药。每天早晨上车后,他从包里倒出药来,一把攘进嘴里,吞下,好像是给自己身体加入“能量块”。
其实,钱忠平时每个月基本都要进行输液治疗,而在专项执行行动的强大压力下,不过几天,钱忠的心悸就越来越厉害,身体难以控制地发抖。他请假回到阿鲁科尔沁旗的家中输了几天液。身体好转之后,10月26日一早,他坐着顺风车回到巴林左旗。由于隆昌镇紧邻阿鲁科尔沁旗,此前一天,他和逯明龙商议,第二天早上4点半到隆昌镇政府门前集合,直接入户执行。
钱忠这样跟执行干警们解释:为什么这么着急?——由于疫情原因,这两年执行力度有所松动;现在自治区高院统一开展执行行动,基层法院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在遵守疫情防控的总体要求下,重新拿出前几年“基本解决执行难”的干劲儿,好好练练队伍,大力清清积案,实现好胜诉申请人的合法权益。
一个星期后,钱忠抽出来的那61件执行案件,实际结案25件,终本30件,办案效率让人称叹。
“你们处理不了的案子,都交给我!”
警车疾驰而来。
钱忠第二次抬手看看时间,紧紧外套,一头钻进副驾驶位。
在执行干警于耀波的眼里,钱院长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老一些,虽然眉毛黝黑浓密,但是眼袋很大,看文件、用电脑已经离不开老花镜,脸经常浮肿着,一根根白发正从两鬓底下悄无声息又势不可挡地漫延上来。
钱忠对干警要求严格,教训年轻干警也是家常便饭,独对于耀波有些“偏爱”。于耀波的身体动过大手术,不适合长期加班,钱忠嘱咐执行局负责人,别让于耀波累着,必要时强制休息。
那天,当与逯明龙同行的于耀波透过车窗看到这个与自己“同病相怜”的“老人”孤单而倔强地立在破晓时分隆昌镇狭长的大街上时,他忽然感到心酸。这个“不好伺候”的“老头”——严苛、挑剔、“刀子嘴”、性子急躁,在那一刻,这些“缺点”都已经无足轻重,因为他对自己也是如此,更甚如此。
“你们处理不了的案子,都交给我!”
无论是对逯明龙,还是对于耀波,钱忠都底气十足地这样说过。
他就是有这份底气。钱忠从外地来,和巴林左旗各路人物都不认识,办案子不怕打招呼,也不会受影响。
严禁打招呼、严格落实违反干预司法“三个规定”,钱忠一直这样要求下面的干警。
除了“打招呼”,案件难于处理的的因素实际上要复杂更多。对于执行案件来说,最大的困难是人难找、财产难寻,即使找到人和财产,还可能遇到人“难缠”、财产不符合执行条件等各种挑战;而对基层法庭来说,土地纠纷四至不清、相邻关系纠纷难以调解往往是最棘手的问题。
在年这个多雨的夏季,三山乡两户人家因为畜圈排水诉诸法庭。恰在富河法庭“坐镇”的钱忠赶到现场查看实际情况,并把两方当事人叫到一起研究化解方案。他一脚踏进粪污中,另一脚也踏进去,他穿过粪水横流的烂泥地,指挥年轻干警借来铁锹,试着疏通了一条新的排水路线。这个时候,两方都有些讪讪,当钱忠把解决方案放到他们面前时,原告当即做出撤诉承诺。
遇到“难案”,钱忠的办法就是两只耳朵多听听,两个脚板多走走,一门心思多想想。其实,对于任何一个负责任的法官,经验也都不过如此,但是对钱忠来说,他似乎总能找到一把合适的钥匙。
从事多年民事审判、去年履新执行局副局长的刘东昊具有丰富的办案经验,是全院有名的办案能手,但最近有两个案件让他颇为头疼。一个是抚养费执行案件,总是找不到被执行人,伤害了儿童的权益;另一个是民间借贷纠纷案件,被执行人倒不是找不到,而是去世了。——怎么办呢?
钱忠出马了。
谁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深奥的“话术”,第一个案件,他辗转找到被执行人的哥哥,深谈1个小时,最后这位哥哥替被执行人垫付了案款。另一个案件,他和被执行人的遗孀面谈了1个小时,最后被执行人的儿子替父亲偿还了欠款。
“不服不行。”刘东昊佩服得无以言语。
回到10月26日那个秋寒料峭的早上。
凌晨四点,逯明龙赶往单位时,林东镇正在从沉沉睡梦中渐渐醒来。环卫工人启动了清洁车,早餐店的窗户冒出腾腾热气,镇子一端的菜市场里,摊贩们将整扇猪肉抬上案板。而巴林左旗人民法院楼道里的灯,也已一盏盏渐次亮起。法院的斜对面,流光溢彩的KTV里涌出几名欢声笑语的年轻男女,他们笑声如铃,在依然安静的大街上显得特别活泼而清脆。
NBA广泛流传着洛杉矶湖人队球星科比·布莱恩特的一句话:
“你见过凌晨四点的洛杉矶吗?”
科比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无比自豪。他是世界篮球运动史上最刻苦自律的典型,每天坚持凌晨四点起床训练。
逯明龙们对破晓前的巴林左旗早已司空见惯。他深踩油门,用发动机的轰鸣驱散最后一抹惺忪。他必须抓紧时间与钱院长汇合。警车义无反顾地向着东南方向的隆昌镇驶去,向着两小时以后就要日出的方向飞驰。
那时,如灯杆一样伫立街头的钱忠第一次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随即泛起一股不易察觉的急躁,何况他的身躯淹没在晓风残月的昏暗当中,谁也看不见。
后记:
宣传干警在执行局搜集钱忠的工作素材时,正巧看到他抱着一摞案卷行色匆匆。老花镜支棱在他的额头上,眼袋依然很大。除此之外,他就像一名普通的执行干警一样,忙着查询案件的人、财、物线索,忙着联系申请人追踪被执行人的行迹,忙着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接打当事人的电话。
他摆手对宣传干警说:“不要采我。”
他说:“我这么大岁数了,干工作不图别的,既然组织相信我,让我管理这一摊子,那咱就不能对付。”然后就匆匆地走了。
他好像说了一句场面话,又好像不是。这是从他那里抠出来的唯一的直接素材。
(来源:巴林左旗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