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今年是年也行,如果以西汉最后一任皇帝汉平帝刘衎(kàn)的元始元年为第一年的话。
刘衎一辈子只用过这一个年号:元始,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在位期间只用过一个年号的皇帝,所以,也可以称他为元始帝。24岁的汉哀帝刘欣于元寿二年六月初三日(B.C.1年8月15日)病死,王莽于当年七月迎立年仅9岁的刘衎为帝;次年,改元元始。元始五年十二月十六日(A.D.6年2月4日)刘衎病逝,终年14岁。然后,持社会主义政见的王莽,就加快了他缔造新王朝的步伐,先是当了不到三年的假皇帝,接着就是新皇帝了。
王莽是社会主义?是的,这是大学者胡适诸多“胡说”之一种。
按说,其实在元始元年也即A.D.1年的时候,就可以认为新王朝已经建立了。这一年,新都侯王莽官拜大司马,行使的却是丞相的权力。侯,作为爵位是低了点,但是没多久,就从新都侯升为安汉公了。
也就是说,他处于大汉帝国实际的权力孩心。
而历来,写历史的人都面临着这样的选择,在安排叙事线索的时候,是循礼还是据实。例如,B.C.年,秦军攻陷洛邑,吞并西周国,俘虏周赧王,迁九鼎于咸阳,周王朝只剩下一个惨不忍睹的弹丸小国:东周国。这个时候,尽管周王朝在形式上还存在,东周国还要苟延残喘七年,但是,大多数史家,都认为天命已经转移至秦,以秦为历史叙述的主线了。至少,司马光是这样认为的,《通鉴》的卷五还是周纪,卷六,从B.C.年开始,就是秦纪了。
但现行中学历史课本对这一点是回避了,中学生只知道赢政(按道理是赵政)于前年灭六国,从秦王升为秦始皇,秦帝国才算建立。岂不知,其实在35年前,就被传统的史家认为秦已受命,东方六国,都是在负隅顽抗而已。
以什么标准纪年,实际上就是以谁为正统,以谁为叙事主线,以谁为历史的主角,站在谁的立场上,以谁的视角去看世界。所以,自古以来,纪元就是历史叙事中的头一个大问题。
所谓王正月。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孔子开创了历史审判的传统。这个传统——历史审判,就是中国意义上的末日审判。
本来,这个传统一直都被很好地继承着——直到北宋。
北宋的人逻辑很奇怪,因为赵匡胤的宋得自郭家的周,而郭家的周得自刘家的汉;可偏偏令人尴尬的是,刘汉的血脉在山西太原顽强地存在着,一时半会又消灭不了,所以,为了贬低残存的刘汉,贬低晋阳,贬低沙陀三朝(唐、晋、汉),就干脆抬高朱温的梁!
这真是脑子进了水了。
如果问我,在晋梁争霸时,以谁为正统,我一定回答:
当然是以李克用父子为正统。
1、太原之于唐朝,宛如汉中之于汉朝。刘邦以汉中为根据地,取得天下;李渊以太原为根据地,定鼎中原。
2、朱温的基本武装都是黄巢部属,朱温先是背叛黄氏大齐,投降大唐,然后又背叛大唐,杀害君上。于两边都是叛臣,焉得称之为正统?
3、晋崛起于太原,以唐之继承者身份消灭朱梁;随后的李嗣源、李从珂、石敬瑭、石重贵、刘知远、郭威、柴荣、赵匡胤、赵光义,都有前后继承关系,出自一个集团。赵光义建立的大宋,开始了一个长久的稳定的时代,在辽、夏、宋、大理割据一方时,宛如曹魏。
4、到年,从朱温称梁帝,到李存勖称唐帝,属于断统时代。
安史之乱以后,唐早已名存实亡,正如己丑年以后,中华“名”族名存实亡一样。
但复兴唐室之帝国主义和复兴中华之民族主义,同样可以蛊惑人心。故政治人物向民粹妥协,往往要打个旗号,旗号可以当军队使,说的一向都比做的管用。但打何种旗号,那种旗号要不要打起来,全看当时力量的对比与权衡。汉献帝流落河南,当时,袁绍也不是没有想过奉天子以令诸侯,可是权衡之下,弊端太多,一旦代汉,则名不正言不顺。而曹操势力相对弱小,所以急需要有个意识形态的建构,来搞统一战线。
对待残唐有两种态度,要么奉为正朔,要么干脆踢到一边。
当时,列国之间要不要称臣,以何种名义、礼数交往,其实只是一种外交策略,就算吴越、南汉一度放低姿态,向立国于中原的朱温进贡,也说明不了朱温就已经再次恢复了王者大一统。
所以唐亡元兴之前,各集团之间没什么正义不正义的。
但是盗亦有道,人总得讲一个恩仇信义吧!
李国昌、李克用父子尽管先是反唐,但后来接受唐封,成为唐的部属之后,就一直奉唐为正朔,没有反覆过。
而朱温、朱全忠、朱晃——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名字——他哥哥对他有一个评价:
“朱三,尔砀山一百姓,遭逢天子用汝为四镇节度使,于汝何负?而灭他唐家三百年社稷,吾将见汝赤其族矣,安用博为!”——这是朱三对唐室失义;
而他对待朱家兄弟和李克用,危急时求救,过后暗算、攻打,这是对盟友失义;
对待朱友恭、氏叔琮,利用两人杀昭宗,又恐人议,杀两人灭口,氏叔琮临死说:“卖我性命,欲塞天下之谤,其如神理何!”,这是对臣下失义;
至于淫乱儿媳,这是对家人失义。
这样一个对身边人全无信义的人,就算薄徭役、轻赋敛,但我相信百姓中只要谁影响到他的欲求,一定会死得很惨,所以根本谈不上对天下的“义”。
毛泽东说朱温好比曹操,其实朱温个根本无法和曹操相比。
倒是李克用一辈子不称帝,行周文之事,反而有点像曹操;而李家父子据守河东,又有点像刘备;最后李存勖轻骑渡河奔袭大梁一战,倒颇有魏武之风。
只手难扶唐社稷,连城犹拥晋山河!
李存勖的失误在于,新朝草创,以马上得天下,不可于马上治天下。喜好田猎、声乐,并不是必然的缺陷,机缘巧合,还能开创出武功的昌盛和文化的繁荣,但是他缺一个陆贾,还缺一个魏征,更缺一个长孙皇后。仅仅是灭了朱梁,离统一天下还远得很,就马上显现出末世的衰相。当然,这一切都和他本人的素质有关。
欧阳修为之辩护说,春秋有四君皆为弑杀上代得位,还说桀、纣也被认为是有夏、有商的一代君主,所以朱全忠也可以被列为一代。我觉得欧阳修完全不理解春秋之义。
正统正统,就是统治的合法性、统治的正义性,这种正义性,或由创制而来,或由继承而来。创制而来的,必须取之有道;继承而来的,前代恶劣,那是没办法。
汤武革命,都是开创一代新朝,旧朝失去道义,所以新朝当然要以道义取之。
因此,欧阳修尽管为之辩护,也还如实说:
呜呼,天下之恶梁久矣!自后唐以来,皆以为伪也。
欧阳修的逻辑,其实倒是适合于李存勖这样一个无道之君,以及后起的李嗣源、李从珂、石敬瑭、刘知远、郭威、柴荣、赵匡胤、赵光义。尤其是赵光义,他取代赵匡胤,和之前那些并非血肉至亲的部属取代人家孤儿寡母,没什么两样,国号未改,朝廷已变。
其实刘知远年1月最初称帝太原时,国号也还是晋,年号也还是天福,以和在开封的契丹(于2月下旬更名为大辽)对抗。
谁知道大辽太不争气了,在中原短短两个月(4月下旬)就被迫北逃,大辽皇帝耶律德光也死了。
所以刘知远就大模大样入主开封,也不当大晋的皇帝了,要当大汉的皇帝,表示和契丹人势不两立,并于次年改年号乾祐,改自己的名字叫做:暠(gǎo)。结果没成想,一个月都不到,就把自己搞死了。但是最搞的是,他死后的庙号是汉高祖!——刘邦只是汉太祖,尊号是高皇帝,因为他实在是高。
大辽丢了开封,然后由宗室耶律阮(耶律德光的侄子,阿保机的长子的长子)在上京(赤峰巴林左旗,临潢)承统,和大汉丢了开封,由宗室刘崇(刘知远的弟弟)在太原承统是一样的。大家都知道,刘崇在太原的汉,后来被称为北汉,那么,其实耶律阮在上京的辽,后来也应该被称为北辽。
著名历史学家黄晓明的《精忠岳飞》中的岳飞说:
“弟兄们,十余年间,我们披坚执锐,往来迎敌,没有一夜可以安寝,不是我们不想睡,是契丹不让我们睡,是北辽不让我们睡!”
你看,谁说现在的编剧没文化来着!
其实,正如李克用父子在山西可以比作刘备父子在蜀中,徐温父子在吴也可比作司马懿父子在魏。年1月,李从珂自烧(fén打不出来),唐亡;十月,徐知诰受禅,建立大齐,改元升元。年二月,徐知诰改国号为大唐,复姓李,改名为昪(先后改名为昂、晃、旦,但是都日得和别人重复了),唐又一次出现了!
——难道南唐会成为东汉?
但是事实上又一次让人们失望了。
历代创业之主,无不精力旺盛,励精图治,临机决断,甚至亲冒锋矢。如果自己没有才能,那么就广开言路,广纳贤才,待人宽,律己严,以孚国士之望。同时,不享乐,不扰民,轻赋税,劝蚕桑。不图浮名,讲究实际。
像李存勖那样,仅仅是取巧偷袭了一个朱友贞,天下未定,就开始大兴土木,开始扩充后宫,开始游猎,开始打球,开始唱戏;也并非不能识人,只是有直谏忠义之士而不能用,有奸佞小人而不能去;不赏出生入死的将士而赏伶人,甚至以伶人杨婆儿、朱守殷为将,甚至兵败之后却不用负责,还自夸什么以十指得天下;用了一个租庸使孔谦,急敛重赋,甚至越过节度使,直接下达命令州县,绕过地方牧守;任用了一批唐的遗老遗少所谓世家大族,这些人只会敛财,无一言一计有利军国;有个皇后还真是活宝,举止无状,国税都收到明年了,也不愿意拿出私房钱来。
所以李存勖从灭了朱梁开始,就已经走下坡路了。
而李璟,枉费了乃父用一生的心血和信义给他打了一个那么好的基础。
所以若天有理性,则天命已经转移到周、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