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石器时代的石雕人像。霍腾达摄
山戎文化博物馆里还原的山戎人模样。刘少华摄
滦平县安纯沟门乡易地扶贫搬迁安置区全景。霍腾达摄
孙悟空手持金箍棒,红孩儿端着红缨枪,一个高抬右腿,一个脚踩风火轮,二人在祥云之上,打得难分难解……站在18米高的瞭望塔上,眼前这一幕让游人们举起了相机和手机。
引人称奇的是,这画是在稻田里种出来的,占地整整60亩,4万平方米。画中,还种出了“稻乡金沟屯”五个大字。瞭望塔共三层,每上一层,便是不同的风景,至高处最佳。
这里是河北省滦平县金沟屯镇金沟屯村,一片河谷地带。当地请来日本著名稻田画大师设计指导,经过选育、设计图案、定点测绘、种植插秧、田间管理等多个环节,在群山环绕的田里种上了五彩稻。从7月到10月,孙悟空大战哪吒便成了一景。
先别急,我们还有许多时间欣赏这稻田画。既然站在了瞭望塔上,不妨仔细端详一下滦平。此地北纬41度东经度,处于滦河上游、燕山山脉中麓。就在不远处,历史的浓烟四起。
一
左前方那个村子,遍是低矮的红瓦房。蓝天上挂着鳞片一样的云,阳光漫洒。岁月流长,若不是35年前一次意外,这个叫西村的地方本无甚特别。
年,西村后台子办砖厂,推土机轰鸣着挖出了一批石雕人像。一同出土的,还有30余座古代的房屋、灰坑、窖穴遗址,历史跨度从新石器时代直至商周时代。在这分层的历史中,最底层是新石器文化层,其中发掘出了陶器、石器、细石器和骨器。既有渔猎用的圆形打制器物,也有农耕用的磨制器物。
“老祖母”雕像似乎见惯了风浪,一脸平和地静立于新建成的山戎文化博物馆中,这是滦平人对她们的亲切称呼。除了一件猴头人像外,其余七件石雕人像均为裸体孕妇像。大一点的30多厘米高,凸乳鼓腹,双臂抱着肚子,双腿屈膝蹲踞。细看之下,还会发现她们头大身子小、双耳突出、鼻梁隆起、眼眶稍凹。整个石像下端是圆锥形。
人们更愿意称其中两尊最完美的雕像为“东方维纳斯”。年的《文物》杂志中便提到,国外曾发现多处史前孕妇雕塑,常被考古学家和艺术史家称作“维纳斯”——既是爱与美的女神,也是生育之神。人们一直企盼着在中国发现史前“维纳斯”。此前不是没有发现过,但大都残破过甚,直到滦平西村石破天惊,才首次提供了中国史前“维纳斯”最完整、最典型的研究资料。
她们是原始氏族社会的崇拜物,诞生于红山文化早期,以无可辩驳的证据向人们诉说着,在那个远去的时代里,滦平先民们便已定居于此,渔猎、耕田、繁育子嗣。
远山如黛,年过去了。
二
登上这座瞭望塔之前,我们从北京出发,向着东北方向穿越11座隧道才到滦平。若是古代,此路何其艰难。在群山环绕间,这里有难得的平地,河水奔腾,气象万千。两三千年前,英武的山戎人大概也这么认为。他们聚集于此,四面出击,八面受敌,写下一段传奇。
滦平曾经的居民里,最数山戎人不安分。作为游牧民族,始终“逐水草迁徙”,直到长途跋涉至此。按古代区分方式“东夷、南蛮、西戎、北狄”,戎应是住在西边的少数民族,谁料山戎人既受商王朝征伐,也受其他西北强族压迫,被迫东迁,最终落脚冀北。于是,这群山环绕的地方,成为山地之戎。
山戎博物馆里,还原了山戎人当年的模样。馆长张艳萍颇为骄傲地描述着这个英气逼人的族群。人人戴耳环、项链,长发披肩,上衣前襟向左,身被弓箭,手持尖刀,腰系青铜饰件,驰骋于这片土地数百年之久。山戎人的耳环像弹簧,项链造型各异。
正是在此期间,他们叱咤风云,威晋,病燕,攻郑,伐齐,威名赫赫。历史与现实时空交错,《史记·燕召公世家》记载,公元前年,受山戎逼迫,燕国忍痛放弃国都,迁徙到雄县、容城一带。说起来,地理位置正是今日的雄安新区。燕赵大地上,马鸣风萧萧,曾见证山戎男儿来去纵横。
山戎人骁勇善战,却非匹夫之勇。滦平的山戎墓葬中,出土的除了大量青铜短剑、戈等兵器及战车外,还有精美的青铜铸造、玉石饰品。如果这些在青铜时代还算常见,那么山戎人发明了“荡秋千”,放眼历史,便绝不普通了。唐人在《艺文类聚》中明确记载,“北方山戎,寒食日用秋千为戏”。此话其实有些偏颇,山戎人不光以秋千为戏,还用来做军事训练工具,是充满力量与敏捷的游戏。
毕竟存在上千年之久,山戎人定居于此,也种了不少作物。其特产,是戎菽和冬葱,也就是今日的豆与大葱。这成为山戎人作出的独特贡献。今时今日,大豆、大葱早已不局限于这一带,而是种遍全国。
这一切也拜战争所赐。《管子》记载,“齐桓公北伐山戎,出冬葱与戎菽,布之天下。”当然,一同被布之天下的,还有秋千。色彩神秘的山戎人似乎完成了使命,便悄然离去。只是其独具特色的文明,为中华民族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和长久的回忆。
如今,山戎人铸造过的一座三足铜敦,被放大到了十几米高,立在滦平县城东侧,成为一座城市的象征。
三
不能忘记,滦河就在右手边,川流不息。这条滦平母亲河能滋养的不只是良田,还有美好的诗文。从北京出发,可出古北口,穿燕山山谷,顺着滦河沿行走,若是恰好身处年前,这条路上的游客可谓星光熠熠。
历史教科书上的“澶渊之盟”,为这条古道带来了无数使者。盟约规定,宋辽之间建立通使制度。彼时路途遥远,一路上便设了许多驿馆。自辽上京(今内蒙古赤峰巴林左旗)至南京(今北京),古道穿越滦平,使臣必经此地。历史记载,这份使臣名单包括王安石、包拯、欧阳修、苏辙、苏颂、沈括、彭汝砺……故事皆因人而起,正是这些大人物,让“使辽诗”永载中国文学史,其中许多篇目正是在滦平写就。
欧阳修描述过这一带风光,“古北岭口踏新雪,马盂山西看落霞”。苏颂曾表达过穿越驿路还朝时的喜悦,“昨日才离摸斗东,今朝又过摘星峰”。辽人也不甘落后,辽道宗耶律洪基第一任皇后萧观音,巾帼不让须眉,写下雄壮的诗句,“威风万里压南邦,东去能翻鸭绿江。灵怪大千俱破胆,那叫猛虎不投降。”
至于与辽人交往出的感情,还是彭汝砺在望云岭上写得淋漓尽致,“天色与人相似好,人情似酒一般深”;但他也曾站在这座大山上感慨,“人臣思国似思亲,忠孝从来不可分”——终究还是大宋臣子。
时至今日,望云岭上依然有古驿道留下的车辙印。滦平县文联主席邓秀军研究多年,发现这个山势巍峨的地方,留下了历史珍贵的痕迹。就连车辙本身,似乎也印证着“车同轨”的度量衡制度。而思乡岭、望云岭、得胜岭等称呼,写在宋朝使臣的诗词中,便也写进了民族记忆里。
即便这记忆在当年是痛苦的,如今回望,也是中国历史上难得的百年和平。滦平有幸,得以见证。
四
这条路,到了清代便不复悲壮,变成庄严的皇家御道。在平定三藩战乱之后,康熙帝痛心于八旗子弟锐气不再,亲自北上设立木兰围场,作为固定行围习武的场所。
清朝皇帝“南巡”家喻户晓,此称“北巡”。伴随时间变化,路线不断调整,最终形成五条御道,遍布滦平各处。相应的,清代皇帝也在滦平留下八处行宫。
新建成的“行宫文化展览馆”还原了这一段历史。行宫因皇帝频繁出巡而兴盛,自顺治初年到嘉庆25年,“北巡”往返滦平竟达次之多;此后,行宫亦因出巡减少而衰落;但有一点,行宫所在地,大多山清水秀、风光秀丽。这对滦平,无疑是高度评价。康熙帝在常山峪写下“近听禽鸣树,遥看鹿食苹”,乾隆帝在两间房行宫写下“开户对山如话旧,隔林见鹿不能详”,异曲同工,都对景色颇有眷恋。
如今,滦平人从历史中捡拾珠贝,重新打造起行宫文化。旧址上盖起了新房,建筑融入了生态,皇家园林景色变得人人可及。
“我们有这样一种理念,将自然之景与人文景观完美结合,提供一种未来的生活模式。”承德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滦平县委书记蔡福浩如是说。
山脚下,古道边,建起了“燕山植物园”,循环水从山顶流下,成为铿然作响的小瀑布。园里种上了红豆杉、珙桐、菩提,又分出了紫藤园、玫瑰园、牡丹园、梅花园、海棠园,漫步其中便置身自然。
地理要塞上的滦平,始终是北京以北自驾游的不二之选。
五
瞭望塔下这片稻田,属于金沟屯镇金沟屯村。这是承德市第一大村,多户人家,多口人。在滦平,每50个人有1个来自金沟屯村。在中国,大部分人说普通话,都带点金沟屯口音。
普通话正是这里的方言。
75岁的郝润德还记得小学二年级的一天,那是年。正上着课,两个夹着皮包的人坐到了教室后面。下课后,他便被单独叫过去,这两人问了他一些问题,还让他念了一首诗。时隔多年,郝润德一字一句背诵了那首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郝润德彼时尚不知道,那两人是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派出的语言专家,在为制定中国通用语言规范进行取音考察。他们在滦平的金沟屯镇、巴克什营镇、火斗山乡三地进行了语音采集。
李泽庭那时上小学五年级,放学后走到家门口,被专家拦住,问了一些问题。如今他已85岁高龄,早忘了问题是什么,说起话来却依然口齿清晰,发音标准。闻讯赶回村里的姚凤元,是村里的文化人,他有意识地记录、见证了这段历史。
像这样的采音对象,国家语委的专家在村里找了7位,如今经过漫长岁月,人们意识到了他们的价值,尊称其为“语音七老”。当了一辈子默默无闻的农民,他们正因儿时一次不经意的语音采样,变得小有名气。郝润德说,这两年接待了许多对普通话感兴趣的人,尤其是外国人。
滦平话字正腔圆,无儿化、省字、尾音等习惯,使其成为普通话语音采集地之一。至于滦平话为何如此标准,答案也在历史中。
明初,统治者迁都北京后,决计把临近长城一二百里的地方变成无人区,要求举家迁徙、“片甲不留”。在这一思路下,滦平首当其冲,一度荒无人烟,出现了多年的历史断层。直到大清国入京,王公贵胄和有功八旗官兵,奉旨“口外建庄”,来到古北口外建立“皇庄”“王庄”和“旗庄”,才重新为此地带来人气。为了便于朝廷与地方间交流联络,清政府便在滦平大力推广“北京官话”,从那时起,滦平人的口音便成为“北京官话”,几乎不受北京土语或是东北话的影响,形成了独特的“方言”。
滦平县政协副主席王国平研究滦平文化长达20年,他将这段历史形容为,一盘被“消磁”的“空白带”,经历了重新书写。
如今,这盘磁带,正在教全国人民,甚至全世界的中文爱好者,讲好普通话。
六
稻田蜿蜒到眼前这座山,便戛然而止。
此山壁立万仞,滦河绕其流过,说起来颇有些来头。山上曾有座福寿寺,寺内立有石碑一块,清朝名臣刘统勋(刘墉之父)亲自撰写碑文,上书:“金沟屯去古北口约百里许,层峦耸秀,带水萦波,远离尘嚣,疑非人境……”
此刻我们便身处这“疑非人境”的美景之中,看着脚下生动的稻田画,和载歌载舞的农民。时值9月23日,首个中国农民丰收节,承德市将首届活动选在了这片稻田举办。以大地为纸,以稻秧为笔,农民们亲手画出了这美妙的图景。
作为国家级贫困县,作好这样的画,需要多方努力。金沟屯村再次走在前列。村里流转了亩地给当地企业三源集团,筹建了“中国HUA·大地艺术农创园”项目,其中的“HUA”既取稻田画之意,也取普通话之意,将水稻种出了文化。农民们则挣上了“三金”——土地的租金,在项目打工的薪金,贫困户将扶贫资金入股后的股金。目前,已经有人受益。
未来,这里还要继续扩建,建上小木屋,修上自行车道,客人来了就地取美食,夜里宿于云盘山下。头顶是灿烂星空,身畔是万亩稻田。在这可康养、可观光、可享美食的地方,也许游人们还会忆起,历史的车辙在这里压出过深深浅浅的印,那些美妙的诗、长颂的情、北巡的马鸣,至今余音不绝。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稻穗已然饱满,低下了头。稻田画只能保留到10月中旬,丰收的喜悦却会持续很久,年复一年。明年,这里计划种出更大规模的稻田画。
蔡福浩特意叮嘱,在城东新建的铜敦塑像里,放上一些粮食,就像山戎人曾经做过的那样。滦平人以独特的方式致敬这片土地,千百年来不曾变过初心。(本报记者严冰刘少华)
《人民日报海外版》(年09月28日第05版)